特写 三门讨海人
晨曦未及刺破黑暗,大地染着灰蒙蒙的迷雾。在浙江台州的三门湾畔,一群群“讨海”的人们早已在滩涂边挖、铲、抠、捞、捡。
三门人一门心思提升“鲜甜”品牌。在县委县政府的视频会议室里,张贴着一张大广告,写着“三门小海鲜,鲜甜鲜甜”。每次浙江全省视频会议,视频信号接通三门县时,这张大广告比参会者更显眼。县委书记杨胜杰心里乐:我们用200元成本,打出了200万元的效果。
李明莲向《浙商》记者展示一叠快递发货单,“这个市场里,我们线上销量是最大的”。他随手抖动这叠快递单像验钞员似地划出刷刷声,“喏,这是今天要发的货,新疆内蒙青海都有。”
7月31日,在三门青蟹批发交易中心一间名为“蟹必剥”的铺子里,四十来岁的李明莲像往常一样正在预备发当天的货。她短发,说话竹筒倒豆般又快又响亮,因为生意好,眼角笑起来皱出了纹路。
十几平方米的铺子里,几只大泡沫箱装着两种蟹:一种是去年即已长成的两年母蟹,腹部胀鼓鼓,这叫“黄油蟹”,蟹肉一丝一丝的,每斤150元;另一种是当年长成的公蟹,更大更壮,壳色青,肉更鲜嫩,每斤约140元。
李明莲2009年开始做网店,刚开始一天只能发三四盒,她空得发慌,祈求订单快来,“让我打包打出血泡都高兴”。现在一年销售额达800万元,她干劲十足。
三门青蟹批发交易中心有约百家商铺,多数商户仍走线下渠道,酒店、商超等是主要客户,这几天的批发价90-100元。这两天青蟹刚刚开捕,市场供不应求,店里的工人一直忙到停不下来,店老板和工人把青蟹按规格分类,把大泡沫箱装得满满的,用胶带封好发货。
三门青蟹知名度的提升李明莲有切身感受,“以前顾客买去不知道怎么吃,绳子也不解,直接放进汤锅里煮,黄都流了一锅。现在顾客都会吃了。顾客的范围也扩大了,过去主要在浙江,现在最边远的省都有。”
《浙商》记者随意走进三门镇一家饭馆,点上一份清蒸青蟹,端上来的蟹肉和黄都十分饱满,几乎要胀出来。最简单的烹饪,却有最吸引人的鲜甜滋味。
它有59万亩的浅海、21万亩的滩涂,特别适合“耕海牧鱼”。当地特产的小生蚝,肉只有花生粒般大小,与仔姜同炒,入口柔滑鲜美;有一种海蛳,用葱油一烧,肉质脆嫩;还有本地产的蛏子,只是盐水一煮,都极肥美……
三门湾海水盐度适中,所出产的小海鲜肉质细嫩。目前,跳跳鱼、缢蛏、望潮已和三门青蟹一起,成为国家地理标志证明商标,人们思考如何提升三门小海鲜的知名度,决定用直触味觉的“鲜甜”二字,强化人们的认知度。
《舌尖上的中国Ⅱ》里,展现了三门的跳跳鱼,而不是最知名的青蟹。据说,拍摄组来三门时,县里提议展示本地小海鲜,拍摄组采纳了这一提议,于是,那些长着小“翅膀”的跳跳鱼,随着纪录片的播出,灵动地跳进人们的头脑里。
三门县委县政府的视频会议室里,张贴着一张大广告,写着“三门小海鲜,鲜甜鲜甜”。每次浙江全省视频会议,视频信号接进三门县时,这张大广告比参会者更显眼。县委书记杨胜杰心里乐:是的,我们用 200元成本,打出了200万元的效果。
三门用了二十年时间打造青蟹品牌,举办三门·中国小海鲜博览会、小海鲜音乐节、中国网络青蟹节等活动,三门青蟹品牌价值达到40亿元。
目前,包括青蟹和小海鲜,三门县年销售1000万元以上的大户有200多户,每天快递发货2万多单。
三门青蟹也在不断开拓新的销售渠道,比如进入盒马鲜生。上海盒马开设了三门青蟹档口,将鲜甜送到上海市民家门口。盒马鲜生的金牌供应商卢健军就是三门人,自1990年代起,卢氏夫妇就在上海贩销三门海产,最初是摆摊零售,一年卖几万元,现在已有包括青蟹在内的30多个品种,今年预计销售额超过1.5亿元。
海润街道涛头村是三门县水产养殖业龙头村,三门青蟹交易中心里,40%的商户来自涛头村。
从三门县城驾车赴涛头村所在的花鼓漫岛。外人看不出这是一个岛,因为它已与大陆连为一体。
二十年前,花鼓漫岛还是一个交通不便的岛屿,乐清美食距离海岸1公里,岛民出行要坐船。岛上生活条件也不好,一下雨路面就泥泞,村民得把鞋脱了挂在肩头赤脚走路。
早年当地有民谚,“涛头人吃西北风,西北风没得吃就跳前洋江”。听到这刺耳的话,涛头村人唯有无奈。
1997年8月18日,当年11号台风正面冲击涛头村,全岛被淹一个多月,海水将石垒平房全淹没,电线杆也只露出个头。海水退后,海岛满目疮痍,柑橘、棉花全部淹死,土地盐碱化,无法再种植。
政府考虑将村子撤离,但村民决定自救,用了一个多月围塘、筑堤、排水。土地不能种了,能不能改成海产养殖?土地能否从各家各户集中起来统一调配?绝境中,怀着对村带头人的信任,全村373户,325户同意并在投票信上摁下鲜红指印。
这是一场悄悄进行的变革。政策要求土地承包30年不变,但涛头村改为4年一变,随着每户人口的变化及时增减股份。“土地是为养活活着的人”,涛头人的目标只有一个——“活着”。
全村3000亩集体土地集中到涛头农业发展公司,村民以土地入股。建设了标准塘,每口塘25亩,“定权定量不定位”,按每家的土地承包权,定下数量,竞标取得意向塘。
谁也没想到,这一改,第二年即获得成功。原先种地,每亩只能挣500元,而改养殖后,每亩能赚5000元。到第三年,岛上其他几个村子也都来学习,这一模式迅速推广到全岛。
在2012年,涛头农业发展公司效益达到高峰,村民人均收入达1万美元,养殖业产值1亿元,集体收入1000万元。
村支书林后宜深感扬眉吐气:“改革中,我们承受了很大的压力,但我们成功了。”
现在,乐清美食没人再说“嫁女嫁去涛头村,不如郑公山做黄牛”了,而变成“嫁女想嫁富,首先要过涛头渡”。
涛头人正跟着“一带一路”倡议走出去。2014年9月,林后宜带着村民赴马来西亚考察,在霹雳州曼绒县承包了3000亩滩涂,2016年下青蟹苗,目前已有产出,在冬季国内青蟹断档季卖回国内。
马来西亚海洋大学的教授带队来到涛头村考察青蟹养殖技术,希望他们把技术传到马来西亚。
涛头人还在闯韩国市场。目前,国内尚无任何一地的泥蚶能出口,而年产400万斤泥蚶的涛头村要做探路人。目前,涛头村泥蚶已通过浙江省检验检疫局的评定,产品质量过关,基地评审过关。如果顺利,今年10月,涛头泥蚶将进入韩国市场。
在三门,像涛头村一样的农村还有很多。三门县农业局数据显示,目前,全县160个渔村的村集体经济收入平均有300多万元,渔民户均收入近40万元。
在三门浦坝港的末端,有一处宽厚温润的海滩,这是东海蛏子最爱的产床,也是目前浙江唯一的天然蛏苗物种保护地。
这处滩涂归属于花桥镇栅下村,几十年来,蛏子与栅下村民形成良好的共生关系,相互馈赠。
似乎有着神秘的约定,每年霜降后一周,东海蛏子的受精卵随潮水涌进浦坝港。栅下村村民早早地铺设“产床”,从农历七月十五开始整理底泥,上百条泥浆船同时作业,场面壮观,他们要在霜降前一周整理好。霜降后一周,随波逐流的受精卵被海浪推上滩涂,并在此着床。
63岁的陈兴尝当了二十余年的“助产士”,经验丰富。霜降后第七天,他会来到自家滩涂上,捧一捧滩涂表层泥,带回家,用沙布清洗过滤,再放入用黑色罐子盛着的清水里。蛏苗极细微,只有经验丰富的人才能看得到一些白色的点粘在罐壁,会微微地动。
陈兴尝每日巡视滩涂,细心养护着蛏苗,养到11月,迎来最重要的收获季。他几乎要熬夜一周,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,每天凌晨两点出发,戴着头灯上滩涂。湿冷的海风吹来,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滩涂里,泥浆满过他半身。
这个时候往往忙不过来,还要从邻近地区雇人来帮忙。他们把蛏苗捞在一处,密密麻麻,像捧细盐一般。一斤有三四十万只蛏子,卖价100元左右一斤。
这时,不仅浙江,还有辽宁、山东等地的客商都来此抢购蛏苗——天然蛏苗比人工繁育的抗病能力强,因此更受养殖户青睐——宽仅数米的海塘上挤满人、箩筐和货车。一箩筐蛏苗能卖几千元,收成好的话,陈兴尝一家一晚上能挣四五万元。
买卖双方都以现金交易。每年这个时节,本地几家银行都争相来送包子、豆浆早餐,以争抢存款。
到第二年二三月,蛏苗长到松子般大小时,陈兴尝会再卖一批,20多元一斤,因为质量好,同样也会引发客商的抢购。一年下来,陈兴尝一家在蛏苗上的收入达40万元。
去年花桥镇蛏苗产量100万斤,产值6000万元,栅下村占90%以上。当地人说,花桥镇的富裕程度是全县属一属二的。
不过,栅下村人也有两个担忧。第一个,是怕后继无人。全村养蛏苗的70多户中,几乎全是40岁以上的人。有一位村民,去年75岁时还在干,但今年决定不干了,“吃不消了”。
陈兴尝的儿子陈骏,是全村唯一40岁以下的养苗人。今年33岁的他,在杭州等地上过班,因为“赚不到钱”,四五年前回家子后承父业。
陈兴尝一开始并不希望儿子回来接班,因为太辛苦,后来他也接受了。“没有办法,(儿子)要养两个小孩,讨海辛苦,不喜欢也得喜欢。”
栅下村的蛏苗产业并非自古就有,算起来,历史也就二十多年。周边温州等地,原本也有天然蛏苗基地,但近年消失了,蛏子不再往湾里产卵。2017年,栅下人也遇到了产量极小的一年,原因至今不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