双溪湖 - 文化 - 上饶新闻网
湖边露出了二十余米高的深黄斑岩。7月之后,天很少降雨,湖水日浅下去,吃水线刻在斑岩上。桐溪和分水溪注入双溪湖的水量远低于湖水蒸发量。酷暑期,一天水蒸发多少呢?我暂居的院子有一个1200平方米的鱼池,每天水蒸发量约两吨。冬日,站在湖尾草甸,可以清晰地看出树轮般的吃水线:一圈圈绕着山体,细密有致,等高线相同,岩渣滓土深黄,碎石嶙峋。水洗去了渣滓土的养分,寸草不生。说是草甸,其实是覆盖了地锦、蓼草的淤泥滩。
湖水的大量蒸发,形成了德兴大茅山独特的小气候,越是酷暑,阵雨越烈。阵雨通常在下午二到四点之间到来,积雨云如一条巨大无比的鳐鱼,在山巅游动,遮蔽了阳光,鱼影投射下来,乌黑黑。三五声响雷捶打下来,响得山崩地裂,云缝泻下清亮的雨。云层是另一种冰山。冰山在崩塌,冰碎化为颗粒状的雨滴,横扫着森林。鸟缩在树梢上,惊恐地望着抖动的树叶。雨珠从树叶滑落下来,吧嗒吧嗒地击打干燥的地面,渗入土层。
雨水流入马溪,也汇聚在树中。我们可以见识到形体优美、色态各异的梯度蓄水池:马银花、映山照、猴头杜鹃、云锦杜鹃、薄毛豆梨、光亮山矾、杜梨、珍珠楠、南方铁杉;木荷、黄山松、大叶冬青、青冈、高山含笑、闽柏;罗浮栲、豹皮樟、缺萼枫香、柳杉、甜槠、硬斗柯、拟赤杨、钟花樱、野漆;玉兰树、柞裂槭、香樟、柃木、苦楝树、五叶槭、水杉、苦槠、油桐、山茶、泡桐、赤楠、白背叶野桐我们也会见识到软体动物、蛙类、昆虫类、鸟类等动物的“水缸”:蘑菇、腐木、腐殖物、苔藓、草根
积雨云消散,阵雨也消失。暑热的气息暂时隐退,花鲢、鳙鱼在湖面起跳,拱起一浪浪的水花。钓客坐在桐溪入湖口的林边,日钓夜钓。双溪湖水面面积约三平方公里,鱼大则数十斤,鱼群如舰队深潜湖中。大鱼巡湖,小鱼守郡。钓客坐橡皮船钓,撒酒米、油菜饼做窠诱鱼。吃食的,以鲫鱼、翘白鲌居多。手竿抛下鱼线,饵料沉沉下坠,浮标浮上来,晃悠悠晃悠悠,浮标轻轻下沉,再急速下坠,手腕往上轻抖,拉起鱼竿,沉手的重。提起来,鱼钩挂着巴掌大的鲫鱼。鲫鱼贪食,舔几下鱼食,拽着鱼钩往湖底跑。翘嘴鲌则是直接拽着鱼钩跑,像个饿坏了的偷食者。
钓鲫鱼、翘嘴鲌过不了遛鱼的手瘾。钓鱼不在于渔获,在于遛鱼。德兴铜矿的退休工人组团来,开着手扶拖拉机,拉一车的油菜饼,装在满是洞口的蛇纹袋中,沉入深水。过了三五天,他们再来钓鱼,一个人撑七八根路亚抚顺美食,支起太阳伞,穿着厚衣服(防晒),吃着干粮,日夜钓。油菜饼香味重,泡烂后,饼浆被水荡到数百米开外。鲩、鲤、鳙、花鲢,寻味而来,吸食洞口散出的美食。吸着吸着,鱼钩被吸了进去。竿头铃铛响得像货郎的串铃,当当当,竿头深深地弯下去。钓客双手抱住鱼竿,往上拽,不但拽不上来,反而人被鱼往湖里拖下去。钓客惊叫着:大鱼,大鱼,足足有五十斤以上。钓客拉开线匣,鱼线被鱼拉得吱吱吱作响,游入深水。钓客关了线匣,前胸靠树,双臂抱抄着树,一手拽着鱼竿一手收线。树成了他藏身的碉堡或战壕,以树借力,稳住身体,平衡重力,和大鱼拔河。钓客收五圈线、放三圈线,鱼被拉近湖边。湖面平静,谁也不知道大鱼在深水下怎么挣扎。
钓客也不知道。手在感觉水下的神秘世界。鱼忽东忽西,忽南忽北;时而上时而下,时而悠然时而愤然。愤然了,大鱼迸发出意想不到的千斤之力,反向而逃。钓客拉开线匣,又放线,鱼再次沉入湖底。鱼钩是挂钩,分三组,一组六个,以苹果型钩在饵料(一坨油菜饼)上,只要一个钩挂住了鱼唇,鱼即使有洪荒之力,也脱不了钩。鱼只有奋力奔跑(游),拉断鱼线,才可以活下来。大鱼越奔跑,鱼钩就钩得越深。大鱼有记忆,只要被鱼钩挂住一次,若是它侥幸挣脱了,它便不会再吃进鱼钩。它不再吞食,而是小口小口地吸食。它将小心谨慎地吃食,不再贪食。它有机会为曾经的贪食而懊悔。
大鱼从经验丰富的钓客手中逃亡,需要上帝的眷顾。钓客继续放线,鱼感觉不到拉力,鱼唇的痛感在减缓,甚至暂时消失。它以为自己安全了。它为此万分庆幸。它沉在湖底,纹丝不动。它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在慢慢移动,水浪推着它移动似的。钓客的手感觉了鱼的“想法”,缓缓关了线匣,悄无声息收线。鱼慢慢靠近湖边,水光渐渐变亮,鱼“醒”了过来,一个翻身,腾起水花,又一次沉入水中,游往深湖。复而再,再而三而四而五而六而七而八而九而
没有那棵树,钓客或许被大鱼拖入湖中。钓客被鱼拖入水而溺死,并不是没有发生过。会钓大鱼的人,守在树下或巨石之侧,以此防身。
手感觉到鱼的疲乏。鱼游一下,挣扎一下,腾起水浪。末弩之身,只需最后一道收线。钓客突然加速摇线轮,大鱼从水中露出了青黝色的头,鱼嘴潽射出一团水珠,重重地跌入水中。鱼吸入了大量空气,鱼身浮出了水面。鱼如一截浮木,被拖上了岸。一条数十斤的大鱼,在淤泥上喘着粗气,腹部鼓鼓胀胀。钓客瘫倒在地,看看时间,一条鱼足足遛了两个多小时。
鱼过了四十斤,鱼线拖不了,抄网也抄不了,只得用耙子耙上来。我也是湖边钓客,晒得像个非洲人。我只有做三件事是极其专注的:钓鱼、码字、烧饭。我看着浮标,无论多烦躁、郁闷,不需要五分钟,就忘记一切烦恼。写字、烧饭也是如此。我很仔细地研究过自己,发现自己只适合干一个人可以干的事,适合干手感愉快的事。这样的人,适合孤独生活。这样的人,大多是无趣的。我原谅了自己是如此乏味地生活。我也因此觉得平静地生活是多么珍贵。约三五个钓友坐在水边枯坐一天,满怀着期待,真是美好。我通常把钓上的鱼,大部分放回水里。鱼在水里,才是鱼。
职业钓客也来双溪湖钓鱼。钓客泡一箩筐玉米,泡水五天,吸足水份,抛撒在湖的深水处(面积约20平方米)做窠,以玉米作饵料,钓鲩鱼、鲤鱼建昌特产。一天可钓百余斤鱼。他们扎帐篷过夜,自带炊具做饭。当然,这是八年前的事。现在只有零星的钓客在偷钓。饵料污染水,作为德兴市的饮用水源,禁止任何污染。湖边的村子也因此搬迁。
在雨季,湖水暴涨,水一层层抬升,淹没草甸和荒田。桐西坑的公路桥半沉于湖中。而雨水并没有停歇的意思,日复一日倾盆而下。每一个山沟成了临时征用的河床抚顺美食,每一块巨大的崖壁挂起了瀑布。瀑布叠瀑布,一幅幅挂在林木之间,如一匹匹昂首的白马。汛期,湖坝放闸,巨浪倾泻,落入数十丈深渊。泻水声振聋发聩,传之十数里外。鱼随水浪,跌落谷底。数十斤重的青鱼、鲩鱼、鳙鱼,砸在坝墩,断裂两半。乡民撑起捞网捞鱼头。一个大脚盆,只装得下一个鱼头。三个鱼头可供双溪全村人吃个大餐。
峡谷被水浪分出两岸青山。树木被冲击而下的空气,摇得哗哗作响。高峻的山峰缥缈,森林多了几分郁郁春色,木荷花白了,马银花红了,黄钟木花黄了,泡桐花紫了。峡谷有多古老,河流就有多古老。瑞港源自于此。
在吴方言中,港即河。在赣东北,有比较多的宽阔河流,以“港”命名:岑港、十五都港、廿八都港、岭底港瑞港。港又不仅仅是河,还有与河水等长的外延:宜居、停泊、安定。瑞港,吉祥之河,出自深山,九曲回肠,途径绕二镇的瑞港村,在双港,与绕二河汇流,弯过丘陵,入界田乡境内,始称长乐河,最后注入浩瀚的信江,流程约百余公里。
在赣东北,瑞港是我见过的最优美河流,河水洁净,沿岸树影婆娑,所经之处(高山、丘陵、盆地),地貌多样。河岸的树,以香樟、山乌桕、梓树、枫杨树、冬青、水柳、刺槐、朴树、粉叶柿居多。桥以石桥居多。2020年初冬,因瑞港路段塌方,我从瑞港村口绕道界田,去德兴市区,见河流在高大的阔叶林中蜿蜒起伏,我索性徒步。在这样的树影烟村中,我会恍惚。我会怀疑世俗世界的存在抚顺美食,轻易地相信桃花源世界的逼真。
瑞港有非常多的鱼:鲫鱼、马口鱼、鳑鲏、鲩鱼、鲤鱼、鲶鱼、青鱼、宽鳍鱲、翘嘴鲌、鲳鳊、黄颡、白鲦、针鱼、花鳗、鲥、短颌鲚、棒花、鲂鱼、寡鳞飘鱼、唇鱼、鳈。等等。瑞港村前,有一块约1.5平方公里的沙洲,树林掩映,河湾如弧月,四季有钓客来垂钓,钓鲫鱼钓鲳鳊。钓客不在于钓,在于与林为客。尤其是春夏交替之际,柳绿桃红,鱼群追逐鱼群,水虾结群浮游,瑞港被鱼闹腾,扒开汀草,鱼卵一泡泡孵在草根。鱼洄游,到了瑞港村,再也溯源不了,择草而产卵。
双溪湖坝虽高,却鲜有三五斤重的小鱼摔死。湖水喷出来,小鱼飞跳,翻着跟斗,随飞溅的水浪,落入河中。
人爱吃鱼。鸟也爱吃鱼。鱼鹰、蓝翡翠、褐河乌、草鸮、灰背燕尾、小燕尾,沿河流分布,啼鸣于树于岩。它们是山中留客。入了冬,普通秋沙鸭、小来到了双溪湖。鄱阳湖是普通秋沙鸭在中国南方越冬的主要栖息地之一。大茅山与鄱阳湖相隔百公里,普通秋沙鸭以家族为群落,栖息在双溪湖中。
普通秋沙鸭栖息之地,须具备四个条件:河(湖)面开阔,岸边有高大延绵的乔木林,丰富的食物,无人打扰的洁净环境。普通秋沙鸭是哪一年来到双溪湖的呢?并无人知道。它是秘密访客,只有双溪湖知道。
2020年冬月,我来双溪湖寻找普通秋沙鸭。湖水很浅,吃水线如螺纹。或许湖面太宽阔,我看不到游禽或潜禽。环颈雉倒是四处出没。湖边的芭蕉坞,二十年前的校舍和球场已被开垦出菜地。菜地却无人耕种,长出了茅草和矮灌木,有人在这一片荒地种植了枫香树苗。我走在树苗地,两只雌环颈雉扑扑飞走。竹林边,有一丛芭蕉旺长。我心想,此时下雨该多好,雨打芭蕉,当是美好的境界。
湖之源为桐溪和分水溪,遂名双溪湖。大茅山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水塔。亿万棵树托举起了湖。河生湖,湖生河。
2022年2月22日,我环走双溪湖。细雨迷蒙。湖安谧。我没有观察什么,只是静走。雨打竹叶。大山雀叽呀叽呀啼叫。人在自然,会有内心丰沛的获得。雨季即将来临,湖会灌满水。水泻下湖坝,河水汤汤。
其实,瑞港是一条极度弯曲的河,呈“∽”形,沿着山边向南而去。河的曲流,由山势决定。河,为什么匍匐、曲折地弯弯流淌呢?是因为大地太广阔,需要尽可能地哺育,哺育草木,哺育虫鱼鸟兽。河的生命,不仅仅在于长度和深度,还在于它所哺育的万物苍生。河令人敬畏。
(刊于2023年8月10日《文学报》,2023年19期《新华文摘》转载)